昆明城下、两路官军离开七天之后,张辅军和贵州军陆续到达了弥勒州附近。
弥勒州是土知州治理的地方,云南官府很难强迫他们遵从一些极端政令,比如烧掉自己的粮食。
张辅率军到达弥勒州,便下令洗劫了治所城池内外的土人,抢走了所有能找到的粮食。
两路大军总兵力达二十余万众,行军以贵州在前、张辅军在后。
他们大概还要沿着大路往南走三天,然后便转向东进;将来只要到达广西布政使司的田东地区,便不会有太多危险了……
除了最前面的张辅军前锋骑兵,中军最前边的是贵州前卫的人马。卫指挥使陆秉。
陆秉是个精壮的汉子,年纪才三十多岁。
但是他入行伍很早,早在洪武年间便曾跟着大将顾成、何福一起讨伐水西蛮,勇猛非常,屡立战功。
顾成镇守贵州都司期间,他作为贵州都司最精锐的前卫指挥使,乃老将顾成倚重的得力干将!
太阳已经垂在西山,陆秉部陆续停止了行军,找到前锋军和辎重队选择好的营地,开始扎营。
弥勒州附近的山不高,倒是东面天边的山影黑重重一片,乍看仿若地平线上的乌云。
不过此地和云南很多地方一样,山形平缓地起伏着;所以贵州前卫的军营选择在一处山坡上,四面开阔、视野也比较好。
杂兵和一些军余忙着生火造饭,陆秉住进了一座破败低矮的土人村子里。虽然里面黑漆漆又脏又破,不过仍比住帐篷要舒坦。
天黑之前,派出去的斥候小队回来了。其中一个军士名叫张盛,据说是镇远侯贵成那边派来的人,前卫的将士都不认识他。
几个斥候将士禀报了军情,便退出了茅屋,只有张盛留在最后。
张盛假装慢吞吞地走到屋门口,却忽然转身沉声道:“张大帅说,以后要从广西进军贵州,陆指挥信么?”
陆秉沉默了好一会儿,说道:“近前说话。”
张盛走到陆秉旁边,低声道:“贵州都司已被汉王军攻占,贵州军弟兄们的家眷全在那边,张大帅必定提防着弟兄们。
而张大帅麾下那些人马,从交趾升龙城走了一千多里到昆明;刚到地方,次日又调头往广西跑。将士早就在骂娘了!如此光景,张大帅还说要进攻何处何处,这是把弟兄们当猴耍哩?”
陆秉简单地说道:“英国公只想调走我们。”
张盛听罢,俯下身在陆秉耳边悄悄说道:“那天夜里,昆明城外发生的事,张大帅已起了疑心。等大军离开战场,朝廷里的人万一盘问起来……”
陆秉良久不语。
张盛一咬牙,继续小声道:“傍晚时,末将过去看了一下东边的地形。东边的重山之间,有一条山谷大道、通北边的……如若进山后往北走,应能到达越州东山以东。汉王军前锋会从那个方向来!陆指挥何不权衡一二?”
陆秉的脸在蜡烛光里阴晴不定,一会儿涨红、一会儿冷白。看来他必定是听懂张盛的意思了。
不过陆秉好一会儿也没吭声,似乎还难以接受现状。
毕竟不到半个月之前,汉王还是他的死敌,陆秉带着兵一面猛攻汉王的老巢、一面也被汉王攻打着家眷所在的贵州城。
张盛也没多说,等着陆秉思前想后。许久,陆秉才沉声道:“顾公(镇远侯顾成)待我如亲子,不忍叛之。”
“老侯爷全家都在贵州。”张盛马上回应道,“且将来陆指挥万一熬不住拷打,供出了侯爷,那不是反而害了他老人家?”
陆秉顿时一愣。刚才张盛的话,提醒着陆秉一离开战场,极可能就要被盘问清算了!
张盛又道:“末将会证实,您为汉王立下的大功!那边必定比这边安生。”
……清澈的夜空,繁星密布。
这片起伏的大地上,各处军营的人马极众;但到了下半夜,天地间便不太嘈杂了。
远处偶尔有马的嘶鸣,以及值卫的交谈声。
忽然,一个声音道:“大帅!贵州前卫哗变了!”
张辅被吓了一跳,他一骨碌便翻身坐起来,伸手立刻抓到了枕边的刀鞘。进来的武将见状,也吓了一跳!
片刻后,张辅松开了抓住刀柄的手,皱眉道:“发生了何事?”
武将抱拳道:“就在刚不久前,贵州前卫指挥使陆秉,鼓动将士,带着大部人马往东边抗命逃跑!军营中的其它将士,一窝蜂跟着叛徒逃跑,贵州前卫的人马几乎跑得精光!”
“把黄中叫过来!快马传令前锋骑兵,聚集兵马,准备追击!”张辅冷静地下令道。
“得令!”
张辅起床叫人帮他披上盔甲,等了一阵,黄中进屋拜见。张辅便径直下令道:“黄将军立刻率前锋骑兵一部,尽快追击贵州前卫!”
黄中抱拳道:“末将遵命!”
张辅又沉声道:“不必追得太远,割一些人头回来,以儆效尤。”
黄中点了点头,说道:“末将明白。”
天亮之后,黄中带着骑兵回来了。
那贵州前卫有大量步兵和少量骑兵,步兵跑不过黄中的人马,被杀了不少人。
割下来的人头被堆在官道两侧,让路过的各部将士都看着。
路旁还有人不断叫喊,指着人头说是违抗军令者的下场。
然而,威慑似乎也不能阻止贵州军将士逃亡。有了陆秉带头,此后几天逃跑的将士越来越多!
有的一卫几天工夫就跑了大半人,甚至一些百户队成建制地趁夜逃跑。
黄中来到中军,用南方口音很重的官话道:“如此下去,走不到广西,贵州军便剩不了几个人啦!丢他老母,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!末将以为,该缴了他们的兵器,押到广西去!”
张辅皱眉不答,忽然站了起来,问道:“镇远侯身体怎样了?”
黄中道:“昨日末将见过他一面,还躺在车上,不过看他脸色挺红润。”
张辅一声不吭地出了门,来到住在中军行辕的顾成房前。他稍作犹豫,便对门口的侍卫道:“去通报镇远侯一声,我欲见一面。”
侍卫忙道:“大帅稍侯。”
等张辅走进低矮的土房子里,顾成正在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,气喘吁吁的似乎体力不支。
“老侯爷勿动,您好生养着。”张辅这回客气了不少。
顾成满面悲色,叹气道:“岁月不饶人。”
张辅站在床边,不动声色道:“老侯爷一世英名,只疏忽了一次,也是情有可原。智者千虑,尚有一失。”
顾成立刻抬起头观察着张辅。
张辅不动声色道:“此前有人谗言过老侯爷,但我细思之后,认定谗言皆是小人所为。我回朝之时,必定力保老侯爷之忠心。”
顾成皱眉道:“谗言何事?”
张辅不答,接着说道:“老侯爷对今上一向忠心耿耿,绝不会吃里扒外;朝中诸部堂(当年镇守北平的几个文官如今都发迹了),亦会为您仗义执言,您不必担心。
不过,若是老侯爷能为官军再做一些事,咱们在庙堂上便更好说话了。”
顾成问道:“张大帅要老夫做甚事?”
张辅抱拳拜道道:“请老侯爷出面,到贵州军中,安抚军心!”
顾成怔了一会儿,正色道:“这等事只要张大帅言语一声,老夫岂能推拒?来人,快扶老夫起来!”
张辅立刻露出些许感激的神情,再次作礼。
侍卫们进来将顾成扶下床,艰难地出了门,将他弄上了一辆驴车。于是张辅带着亲卫将士,带引顾成的驴车去了贵州军各军营。
顾成对迎接他的武将们、以及营中观望的军士们说道:“吾等乃大明朝廷官军,为圣上镇守江山,不可一日忘忠勇二字!”
他歇了一口气,又喘息道,“老夫有恙,已托张大帅暂领贵州军兵权,军令如山,尔等定要遵从。贵州的弟兄们去了广西,可暂且修整;待王师平定了汉王叛乱,诸位即可回贵州都司,也可在广西娶妻生子屯田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这时一小队骑兵到营门口来了,张辅便调转马头走过去,沉声问带头的武将:“汉王叛军在何处?”
那武将抱拳道:“今天回来的探马禀报,叛军前锋已到越州东山近左。”
张辅渐渐松出了一口气,挥了一下手,便听得面前的武将道:“末将告退!”
越州东山尚在曲靖军民府那边,离张辅数百里之遥!
叛军前锋才到越州,想追上张辅很难;即便追上来,张辅自己还有十万大军,不惧他一股前锋!
不过等贵州军到了广西、或许只能剩下差不多一半兵马了……张辅一仗没打,便损失了好几万官军,心里实在憋屈。
好在总比贵州军全部投了叛军要好!
……此时军中一些老部将担心张辅的前程,张辅却不以为然。朝中诸公的话可以乱说,可战场上的事实,万众所睹!事实不能轻易被改变。
张辅思前想后,又仔细想了吴高的问题,他已从初时的愤懑之中,渐渐冷静下来。